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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唐诗 | 自尔为佳节

张一南 张一南 2024-04-06
我们先读一首张九龄的《感遇》:

兰叶春葳蕤,桂华秋皎洁。
欣欣此生意,自尔为佳节。
谁知林栖者,闻风坐相悦。
草木有本心,何求美人折!

“兰叶”、“桂华”都是《楚辞》里的香草,象征君子。兰花在春天,桂花在秋天,兰花有兰花的季节,桂花有桂花的季节。
无论什么季节,它们都是“欣欣此生意”,都有着强大的生命力,遵循自己的自然天性,有自己的快乐,所以它们都“自尔为佳节”,自己有自己最好的季节。

不管你喜欢哪个季节,适应我天性的季节才是最好的。

下面他就转了。虽然我“自尔为佳节”,只考虑我自己喜欢什么,不考虑你喜欢什么,但是,我活出自己的美好,就自有人喜欢我。

生活在林子里的隐士,也不到花的跟前去,只是从风里闻到花的香气,就喜欢上了花。君子和君子互相喜欢,是不用走到跟前去的,从风里听到对方的消息,就可以互相喜欢。

但是,你喜欢我归喜欢,我也不会因此去讨你的喜欢。“草木有本心”,虽然卑微如草木,也是有自己的本心的,“何求美人折”,草木是不需要人来采摘它的,哪怕是个美人。
你喜欢一朵花,去把它摘下来,当然是可以的,但是这说到底对这朵花来有什么好处呢?没有道理说这是这朵花的愿望。所以你不要以为你喜欢一朵花,就是对这朵花的恩惠了。

我不需要你来援引我,就像一朵花不会需要有人来摘一样。你对我的喜欢,不会改变我自己喜欢的东西,我不会因为你喜欢我就去讨好你。这就又转回来了。我不需要人喜欢,结果有人喜欢我,但是有人喜欢我,仍然不能让我改变自己的本性,这个曲折很妙。

这个隐士喜欢香草,但是香草并不因为他的喜欢就去讨好他。而这个隐士之所以喜欢香草,除了因为它香,也是因为它不求有人喜欢,所以它还是喜欢这个香草。

而他之所以因为香草不求人喜欢而喜欢它,是因为香草这一点像他自己。他自己也是“自尔为佳节”的。你可以喜欢他,但是他“何求美人折”,这就又翻出一个层次。好像两面镜子互相照着一样,有无限的层次。


这首诗两句一转,每一转都出人意料。春兰秋桂那么美好,你以为它要天生丽质难自弃了,结果人家“自尔为佳节”,人家生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,不是通过努力才美好的,这是一转。

然后你以为它“自尔为佳节”,要寂寞了,结果人家不缺人欣赏,出来一个山中高士喜欢它,这又是一转。然后你以为它要跟这个高士成莫逆之交了,结果人家再一转,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,我“何求美人折”呢?尽管你喜欢我,我还是不求你折,我看重的还是我的本心。

之所以这么一转再转,是因为它不按套路出牌,不是按世俗的逻辑发展的,所谓不落俗套。之所以能不落俗套,还是因为他是有风骨的。

这个风骨是自然的风骨,不是为了迎合世俗的逻辑而表演出来的,所以他知道真正的风骨该什么样,不用按世俗的套路走。

所以这是风骨的正确用法,让你摆脱开世俗的套路,写出真正新鲜的东西。而不是让你迎合世俗的套路,说几句大话,表演出一套风骨来,那样的诗并不是好诗,因为它并没有风骨。

张九龄(673年/678年~740年)的出身非常寒,他是岭南人,在唐代那是流放死囚的地方,是化外之地。但是张九龄在思想意识上,是认同士族清流的。
首先,他自称是张华的后人。其实岭南这个地方的张氏,是吴郡张氏的后人可能性比较大,不过这也是无所谓的事,张华这一支跟吴郡张氏一样,也自认为是张良的后代,在文化认同上也是相似的。这个家族向来有一种品鉴人物的天赋,这一点在张九龄身上表现得很明显。

这也是更重要的一点,就是张九龄在试图明确一种新的身份认证方式。他认为人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,但是这个高低贵贱不取决于人的出身,而取决于个人才能。你拥有高贵的才能,就说明你是高贵的人,如果你的才能是比较低贱的一种,即使你才能在高,你也不适合担任清要的官职。

有一回,唐玄宗想让领兵打仗的牛仙客做尚书,因为他有军功。张九龄就坚决反对,说尚书这个官职不能随便给的,这是古时候的纳言官,是清流的很重要的官职,像牛仙客这么寒素的人干不了,他有战功,赏他一点钱就算了。

唐玄宗就怒了,说你看不起人家牛仙客寒素,你自己有门阀吗?张九龄说我虽然是个岭南人,但是我是清流出身,是靠文学起家的,牛仙客是从小吏起家的,没文化。陛下您要非得用他,我是耻于跟这样的人当同事的。意思我就辞职。


在这儿唐玄宗和张九龄就代表了两种贵族观。唐玄宗代表的是初唐军事贵族的贵族观,看你出身主要看你爸爸是谁,不看你的职业是什么,他并不觉得当兵的低贱。

但是张九龄的贵族观是以你最初的职业为准的,所谓出身,不是指你爸爸是谁,而是指你做什么官起家的。如果我是中的进士,一开始就是官,尤其是起家清流官,那我就是高贵的。如果我没有中进士,是从小吏做起的,靠做办事员熬年头,一点点转成的官,或者我长年是带兵打仗的,那这种没有文化的人,即使他有功劳,也是不高贵的,是不能跟清流平起平坐的,也不能做给清流做的官。

张九龄骄傲的资本在于,就算我是个荒蛮之地来的孤寒,但我是文学出身,牛仙客是胥吏出身。所以,张九龄就是可以公然地歧视牛仙客。

有趣的是,玄宗的逻辑相当纠结。张九龄并没有说牛仙客是寒素,是玄宗自己忙不迭地“招认”出来牛仙客是寒素。

其实,论家庭出身,牛仙客是比较优越的,是开国高官的第二代,玄宗认为他是寒素,潜在地还是保持了以将门为寒素,以清官为高第的六朝传统观念。而在贬斥讥讽张九龄时,玄宗又以出身边地为由,将张九龄视为寒素,又是以财富、血缘来划分门第的高下,这又体现了一种暴发户的门第观。

而他始终不敢说出口的是,张九龄的贵族性其实来自他自己的文学才能。这种贵族性是对皇帝的心理压迫最大的,是玄宗身为皇帝最不愿意亲口承认的,尽管这在中古始终是事实。

在这个时代,至少在张九龄的意识中,科举的出身已经取代了血缘的出身。而对于清要之职的看重,对贵族性的看重,并没有因此而失落,反而与“文学”联系在了一起。

这种观念,其实还是从关陇军事士族手里夺了权,给会写诗的人。像张九龄这样的人当了宰相,可以想见他对文学的影响是深远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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